
深渊 第零章
序——普度众生
吾本梨园子,蹁跹于玉台。台隳,天地不容,犹对红尘为看客,独向九重泪眸旋。曲收,无人击节,忽化青烟遁形迹,众生俱陷戏中帷。
——自序
18世纪,英格兰
暮色如粘稠的墨汁,自天际缓缓洇开,贪婪地吞噬着最后几缕挣扎的、血橙色的余晖。脚下的路,连同周遭的荒野,都在急速沉入模糊的昏暗中。我能清晰地感知到,他的胸腔里,他的意识,正被一种冰冷的、湿漉漉的恐惧所浸透。是意识消散前的永恒虚无吗?那比最深的海沟更窒息的黑暗深渊,他曾短暂地沉沦其中,又被我强行拽回这具尚有温度的躯壳。还是仅仅因为眼前这不断加深的暮色?光线每黯淡一分,他瞳孔里无形的恐慌便浓郁一分,仿佛涌动的阴影本身就是死神的衣袍,正无声地、不可抗拒地裹挟而来,要再次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、意识泯灭的深渊。他曾短暂地死过,黑暗烙印得太深,对他而言这不再是单纯的遮蔽,而是死神冰冷的吐息。
我的思绪尚未抽离这无言的悲怮,变故骤临。他羸弱的身躯猛地向前一倾,像是被无形的绊索狠狠勒住,脚步瞬间凌乱不堪,踉跄着,如同风中即将折断的芦苇,几乎就要委顿于这冰冷的泥泞之中。脚踝——支撑着这副仍在抽条、骨骼纤细得可怜的少年身躯的脆弱关节——终究未能承受这荒野的崎岖与内心的重压。痛楚,如同淬了毒的匕首,瞬间刺穿了他。慌乱、委屈、猝不及防的剧痛,混杂着一种被世界再次抛弃的绝望感,化作几声压抑不住的、幼兽般的呜咽,从他紧咬的唇齿间泄露出来。这副娇生惯养、从未真正经受过风雨磋磨的小少爷躯体,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撕扯着。
无需再等他的反馈,我迅速接管了他的视觉和已然失控的双腿。“坏了,”我在意识深处冷静地确认,“断了。”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几乎被忽略的自责掠过——在接管之前,我竟未能感受到这具躯体的状态,未能及时缓冲这毁灭性的冲击。是我大意了。对这具从未品尝过苦难的容器而言,此刻的痛楚无异于地狱的酷刑。我调整着他能感受到的身体,将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过滤、钝化,同时将一道安抚的意识轻轻注入他混乱的思绪:
“不必担心,我会帮你。”
这并非谎言,至少在此刻,我的存在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。
他应是接收到了这份温暖的支撑。我能感觉到他意识的震颤稍稍平复了一些,像惊涛骇浪中抓住船舷的手,虽未完全松开,却不再那般无望地挣扎。残存的意识不再像之前那样疯狂而无序地冲撞,反而开始以一种近乎麻木的、但至少是连贯的节奏流动起来。接下来的路途,由我驱动着这具残破的躯壳,模仿着日不落的贵族踮起脚,跋涉于愈发浓稠的夜色里。
时间失去了刻度,只余下脚步在泥泞中拖拽的粘滞声响,以及夜风穿过枯枝发出的、如同死神低语的呜咽。脚下的触感悄然变化,凹凸不平的泥泞渐渐被一种相对坚实的土路取代。又不知过了多久,靴底敲击在坚硬冰冷的石板上,发出空洞而突兀的回响。这声音像是一把钥匙,瞬间刺穿了他意识中的迷雾。一种混合着归家的本能渴望与更深层恐惧的战栗,再次席卷了他。
终于,在夜色几乎完全吞噬天地的时刻,我们抵达了这趟垂暮归途的终点。一座庄园的轮廓,庞大而阴森,如同巨兽的骨骸,赫然矗立在视野尽头。它曾是宏伟的象征,如今却只剩下破败的骸骨。那环绕的围墙,早已倾颓不堪,断壁残垣参差不齐地刺向铅灰色的夜空,活脱脱就是死神巨大、腐烂、七零八落的下颚。它们沉默地矗立着,仿佛正以一种缓慢而残忍的姿态,咀嚼着、吞噬着围墙之内曾经属于他家族的辉煌与温暖。昔日尚未照耀的荣光被无情地碾碎、消化,最终排泄出的,便是眼前这幅令人心胆俱寒的凄凉盛景——一个被死神啃噬殆尽、徒留残骸的昔日家园,以及一个被抹除存在的伯爵。晚风卷过废墟,带起一阵呜咽般的哨音,像是他在归来时的叹息。
我们停驻在“死神下颚”的巨大缺口前。月光吝啬地洒下,勉强勾勒出庄园主宅黑洞洞的轮廓,窗户如同被挖空的眼窝,深不见底。一股混合着朽木、湿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、时间沉淀下的腐败气息,浓烈地扑面而来。他残存的意识在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冲击下剧烈地波动起来,是归巢的哀伤?还是面对最终审判的恐惧?我无从分辨,也无需分辨。他的心愿——回到这里——已然达成。而我的职责,如同名为天使的冰冷契约所昭示的,便是引导这缕因执念而滞留的灵魂,走向它最终的、永恒的超度。这破败的庄园,这被死神咀嚼过的残骸,便是他灵魂的终幕舞台。我驱动着这具属于他、此刻却由我掌控的躯体,迈过这道象征界限的残垣断壁,踏入那片更深的、连月光也怯于深入的黑暗之中。新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,如同坟墓张开的口。
我缓缓地、如同剥离一层粘连的薄膜,将对他躯体的掌控权一丝丝抽离。视觉、听觉、触觉……被钝化过的感官信号重新涌入他混乱的意识。首先回归的是脚踝处撕裂般的剧痛,他身体猛地一缩,发出一声破碎的抽气,单薄的身形在月光下像一株即将折断的细草。接着,是更庞大、更粘稠的恐惧——面对这座昔日家园已成庞然废墟的恐惧,混合着无家可归的、彻底的绝望。我能感知到他意识剧烈的震颤,如同风中残烛,微弱却执着地燃烧着最后一点可怜的生气。
“去吧。”
我在意识深处低语,那声音冰冷,但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……难以察觉的滞涩?像是冰冷的金属摩擦过粗粝的表面,
“这是你的地方。”
驱使他向前的意念,如同无形的推力,但其中或许夹杂了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不忍——看着这具被我短暂复活、却又注定要在此刻走向终结的精致容器,承受着无望的痛苦。多眼熟的场景呀。
他站在原地,身体因剧痛和彻骨的寒意无法抑制地颤抖着。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影:柔顺的、此刻却被汗水和灰尘黏结的浅金色发丝贴在苍白的额角和颈侧,几缕凌乱地垂在眼前,遮不住因恐惧和疲惫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——那曾经或许像夏日晴空般湛蓝的眸子,如今只剩下被绝望浸透的灰暗,如同蒙尘的琉璃。挺直的鼻梁下,薄唇紧抿着,失了血色,微微颤抖,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呻吟或哭泣。那张过分精致的少年脸庞,此刻被痛苦和灰尘涂抹,脆弱得如同即将碎裂的薄瓷。他茫然地扫视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。曾经熟悉的门廊只剩下扭曲的骨架,精美的石雕被苔藓和裂痕覆盖,如同脸上丑陋的疤痕。夜风穿过残破的窗棂,发出呜咽般的尖啸,仿佛是这庄园垂死的呻吟。
他抬起未受伤的脚,极其缓慢地、试探性地向前迈了一步。受伤的脚踝刚一虚点地面,钻心的疼痛便让他身体猛地一歪,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。他死死咬住下唇,几乎要咬出血来,才勉强稳住身形。汗水沿着他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下颌滑落,在月光下闪着冰冷的光。他不再试图完全用那只伤脚支撑,而是以一种极其别扭、拖拽的姿态,一瘸一拐地,开始了他在自己死亡殿堂中的踯躅巡礼。
每一步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从齿缝间漏出的、破碎的呜咽。他穿过曾经是华丽门厅的地方,如今屋顶塌陷了大半,月光像冰冷的探照灯柱,斜斜地投射在堆积的瓦砾和腐朽的家具残骸上。灰尘在光柱中狂舞,如同无数细小的、不安的亡魂。他白皙却又沾满泥污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断裂的半截楼梯扶手,指尖沾满了厚厚的积灰,冰冷粗糙的触感让他猛地缩回手,如同被毒蛇舔舐。他环顾四周,眼神空洞而迷茫,像是在确认这炼狱是否真的就是记忆中那个温暖的家。
他转向通往二楼的残破楼梯。那楼梯早已失去了昔日的优雅,踏板腐朽断裂,扶手摇摇欲坠。每一步攀爬都如同酷刑。他必须用这双曾经只翻过书页、弹过琴键的手,死死抓住尚算稳固的栏杆残段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青筋在苍白的手背上凸起。他用完好的腿拼命蹬踏,再拖着那条断腿,一寸寸地向上挪移。每一次用力,受伤的脚踝都传来骨头摩擦般的剧痛,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亚麻衬衫,紧贴在同样单薄的背脊上,勾勒出少年尚未完全长成的、纤细而脆弱的轮廓。沉重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在死寂的废墟中回荡,异常清晰,仿佛是他献给这座坟墓的、最后的哀歌。
终于,他挣扎着踏上了二楼同样破败不堪的走廊。月光从走廊尽头巨大的破洞倾泻而入,在地上铺开一条惨白的光带。他蹒跚地沿着走廊前行,对两旁那些曾经属于亲人的、如今房门洞开如同骷髅眼窝的房间视若无睹。他的目标明确而固执,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,径直走向走廊尽头那扇半掩着的、熟悉的房门。
那是他的卧室。
他停在门前,喘息着,胸口剧烈起伏。手颤抖着,推开了吱呀作响、仿佛随时会碎裂的木门。房间内部比外面稍显完整,至少四壁尚存,屋顶也勉强遮挡着。但同样弥漫着浓重的腐朽气息。月光透过一扇幸存的、但布满蛛网裂纹的窗户照进来,在积满厚厚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扭曲的光斑。曾经华丽的窗帘只剩下破烂的布条,如同垂死的蝴蝶翅膀挂在窗边。一张巨大的四柱床骨架还在,但床幔早已朽烂成灰,床垫塌陷下去,露出里面发黑霉变的填充物。角落里,一只褪了色、缺了耳朵的旧玩具熊歪倒在地,玻璃眼珠反射着月光,空洞地望着归来的主人。
他站在门口,月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,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石膏像。汗水浸湿的金发贴在额角,灰尘沾染了他苍白的脸颊和精致的下颌线。灰暗的大眼睛缓缓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,每一个熟悉的、如今却面目全非的细节都在无声地切割着他残存的记忆。最终,他的目光落在一张破败不堪的床上。那里曾是他童年的堡垒,如今却像一具敞开的棺椁。
他拖着残腿,极其缓慢地挪到床边。没有犹豫,没有整理,他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将自己疲惫不堪、疼痛欲裂的身体,如同丢弃一件破碎的玩偶般,重重地摔进了那片由霉烂织物和灰尘构成的眠床。巨大的尘埃云腾然而起,在月光下翻涌,覆盖了他。
我心中莫名的既视感使我难以再冰冷地注视。至少,在最后能好受些吧,我动用精气,开始咏唱圣痕:
【万象听令,吾为圣上献唱,召术式:《术·控魂 》】
剧痛似乎在这一刻奇异地模糊了,被一种更深沉、更令人窒息的疲惫所取代。他蜷缩起来,像回归母体的婴儿,又像等待入殓的尸体。身体因寒冷和隐隐的疼痛微微颤抖着,那纤细的骨架在单薄衣衫下清晰可见。他的意识在先前的剧痛与疲惫的拉扯下变得稀薄、飘渺。恐惧并未完全消散,但被一种更深沉的、近乎认命的倦怠所覆盖。家已化为坟茔,他无处可去,无路可逃。也许,在这里睡去,便是最终的安宁?他以为的安宁。
我,这位名为天使的寄生者,静静悬于他意识边缘的黑暗中,旁观着这临终的一幕。他的心愿——“回家”——已经达成。契约的条款清晰地浮现。我能感觉到他灵魂的精气正在迅速减弱,如同风中残烛的火苗,摇曳着,即将熄灭。那因执念而强行凝聚的生机,正在这破败的摇篮中飞速流逝。
一丝难以言喻的、冰冷的吝惜感,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在我非人的意识深处漾开微澜。如此精致,如此脆弱,却又如此执着……这具躯壳,这缕残魂。
“睡吧。”
我在他即将沉入永恒黑暗的意识中,对他说出最后一句话,带着一丝奇异的、近乎终结的温柔,
“光尘会覆盖你,我会陪着你,直到…最后。”
超度亦是永恒的陪伴,只是形式不同。他听懂了这意念中的终结与陪伴。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,剧烈的颤抖平息了,只剩下细微的、几乎不可察觉的起伏。沉重的眼皮缓缓合上,沾满灰尘的长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脆弱的阴影,如同合拢的蝶翼。沾着泥污和汗水的浅金色发丝,散落在霉烂的枕头上。他喉间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、如同叹息般的呼气。呼吸变得极其微弱、悠长,每一次呼出都仿佛间隔着一个世纪,胸膛的起伏几乎停止。
月光静静流淌在他身上,勾勒出少年单薄而静止的轮廓,苍白得如同大理石雕像。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沉降,如同为他献上的、无声的挽歌,覆盖上他精致的眉眼。窗外,死神的低语依旧,风穿过废墟的缝隙,呜咽着,咀嚼着这座庄园最后的残骸,也咀嚼着他即将彻底泯灭的意识。
在这座被死神吞噬殆尽的庄园里,在他童年的棺椁之上,他永远地睡去了。尘埃为他覆面,月光为他守灵。而我,将履行冰冷的契约,引导这缕终于归巢的灵魂,融入那真正的、永恒的寂静——名为超度的虚无长夜。一丝吝惜,也终将如尘埃般落定,归于永恒的沉寂。
契约完成。
——金铭洋 忆
天使·任务
超度世间的冤魂,并在圣坛上记录下自己超度的亡魂信息。
遁入虚无。小男孩因执念而滞留的精气,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,被我轻易勾出。几乎在同时,他身下那具饱受痛苦、被我短暂驱使过的精致躯壳,仿佛被无形的时间之沙瞬间冲刷殆尽。血肉、筋络、衣物……所有属于这世间的存在,都在眨眼间风化、剥落、坍缩。月光下,只余下一副苍白、纤细、尚未完全长开的少年骨架,蜷缩在霉烂的床铺尘埃之中,如同被死神随意丢弃的玩具残骸。
“逝者安息。”这份意念在我意思中一闪而过。紧接着,我发动无形的力量震荡,凝聚成圣痕:
【万象听令,吾为圣上献唱,结阵式:《阵·圣坛》】
没有炫目的光华,没有震耳的声响。只有一道纯粹至极、冰冷如亘古玄冰的意志波纹,以那副骸骨为中心悄然扩散。一座无形的、唯有圣痕方能感知的圣坛——或者说,是通往永恒虚无的渡口——瞬间形成。我将这份早已完成的契约,如同冰冷的烙印,精准地刻录进这灵魂的渡口。骸骨上似乎泛起一瞬微不可查的幽光,随即彻底沉寂,与尘埃、与朽木、与这座被死神咀嚼殆尽的庄园融为一体,再无分别。
契约刻录完毕,冰冷的职责完成。我不再停留,意识如同退潮的黑色潮水,从这具苍白的遗骸、从这座巨大的坟墓中彻底抽离。没有回望,没有凭吊。我的存在本身,就是流淌于这满溢着悲苦与死亡气息的尘世长河中的一道暗流,冰冷、恒定、永不停歇。下一个执念的召唤,下一曲等待终结的悲剧,便是我唯一的航标。我淌入这喧嚣而绝望的世间,觅寻着……
20世纪,中国
刺鼻的硝烟、腐肉的恶臭、钢铁的灼热气息,混杂着泥土的腥咸,构成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地狱浓汤。又是战场。这巨大的、永不停歇的绞肉机,将鲜活的生命嚼碎、吞咽,再吐出残肢断臂和绝望的哀嚎。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是它的狂笑,机枪单调的嘶鸣是它永恒的咀嚼声。我悬浮于这沸腾的血肉磨坊之上,就是一个没有形体的幽灵,一个见死不救的、永恒的看客。绝望、恐惧、暴怒……各种浓烈到足以让常人崩溃的情绪带来的冲击如同高耸的浪涛,拍打着我冰冷的意识壁垒,却无法激起一丝涟漪。也罢,这赤裸裸的毁灭,或许比那些包裹在虚伪礼仪和堂皇辞藻下的、更为阴冷的冤屈与背叛,来得更纯粹些。
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意识能感知到的战场边缘,掠过一副副被泥泞和血污覆盖的狰狞面孔,掠过一具具在痛苦中翻滚或已然僵直的躯体。直到,一个矮小的身影以一种极不协调的姿态,闯入了我的视野。
那是个孩子。一个瘦骨嶙峋、衣衫被战火摧残得几乎无法蔽体的孩童,肮脏的小脸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,里面燃烧着一种与他年龄绝不相称的、近乎野兽般的疯狂与……决绝?他像一只灵巧、身处绝望但满怀希望的耗子,在交错的壕沟和弹坑间穿梭,目标明确地扑向战场最炽热的前沿。
“哦?”一丝好奇在我意识中泛起。并非出于怜悯,而是源于我心中隐去的一些往事。我的视线扫过交战双方那些沾满泥污、扭曲着杀意的面孔——无论是这边还是那边,似乎都有几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小小的身影上,带着惊愕、愤怒,甚至……一丝都没有恐惧?
“两边都认识他?”
念头刚起,变故骤生!那孩童猛地停下,瘦小的身体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。他竟从腰间那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、干瘪破旧的布包里,掏出一个黑沉沉、圆滚滚的东西——手榴弹!
自爆步兵?!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钢针,瞬间刺穿了我那惯常的漠然。如此幼小的躯壳里,如何能承载如此极端、如此彻底的毁灭意志?是对这绞肉机世界的终极控诉,还是被某种深不见底的仇恨彻底吞噬?
震惊的涟漪尚未在我冰冷的意识核心完全荡开,那孩子已经在行动了!没有半分犹豫,他像一颗被点燃的、绝望的人形炮弹,用尽全身力气,朝着敌人先锋军的阵线中心,发起了决死的冲锋!瘦小的身影在枪林弹雨中显得如此渺小,却又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、向死而生的悲壮。
轰——!!!
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撕裂了战场的喧嚣,仿佛大地本身发出了一声痛楚的咆哮。炽热的火光和浓烟瞬间吞噬了那片区域。巨大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,横扫四方。烟尘稍散,爆炸中心一片狼藉,死寂笼罩——那是死亡瞬间清场的真空。而那孩子……他并未在爆炸中心粉身碎骨。在生命最后一刻,那惊人的意志力竟支撑着他,在引信燃尽的瞬间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将手榴弹奋力掷了出去!完成了这同归于尽的使命。
然而,这并不能挽救他自己。那近在咫尺的、狂暴的能量,如同死神的巨掌,狠狠拍在他单薄的身躯上。他像一片被飓风撕碎的枯叶,被无可抗拒的力量猛地掀飞,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,重重地砸进不远处一个半塌的、泥泞不堪的战壕里。
我看了过去。那小小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、怪异的姿势瘫软在污浊的泥水中。骨骼显然多处断裂,内脏遭受了毁灭性的冲击。鲜血正从他口鼻、甚至破碎的衣物下汩汩涌出,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泥浆。那张稚嫩的脸庞上,疯狂与决绝的光芒已经彻底熄灭,只剩下死寂的空洞和迅速蔓延的青灰。
死了。干净利落,毫无悬念。
这突如其来的、由孩童亲手点燃的终焉之火,仿佛一只冰冷的手,短暂地拉住了我流淌的意识。剧终人散。我漠然地注视着那具迅速失去温度、变得与周围泥泞死尸别无二致的小小残骸,准备再次启程,继续我永无止境的觅渡。
然而,就在那孩童开始消散于天地间的精气逸散的瞬间,一股极其强烈、极其尖锐的味道猛地刺入我的感知。不是硝烟,不是血腥,也不是恐惧。
是冤屈,是悲剧,是深不见底的、足以扭曲灵魂的黑暗。这味道如此浓烈,如此纯粹,仿佛浓缩了世间所有的不公与苦难,带着撕裂灵魂的尖啸,直指圣上的眼泪!
这正是……圣上渴望洗刷的东西。
看来,这趟尘世之河的流淌,需要在此处,为这具刚刚冷却的、充满冤屈的小小尸骸,稍作停留了。
是时候行动了,冰冷的契约再次降临。
——金铭洋 忆
- 标题: 深渊 第零章
- 作者: 金铭洋
- 创建于 : 2025-06-09 00:52:00
- 更新于 : 2025-06-10 17:01:54
- 链接: https://www.wled.top/2025/06/09/Darkness0/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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